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墓志铭 文/眼镜君

(已发表于2013年第7期《solo淘友》,请勿转载或用于商业用途!)

       我想,这房间是闹鬼。如若不是,为何我夜夜梦见她。好像她时时刻刻在我身边。又或许是我将她记得太深。时间越久越清晰。

       翻开她留给我的记事本,蓝色钢笔字迹发白,像洗旧的牛仔裤。字迹娟丽工整,每次看见,脑海中都浮现出她伏案而书的姿态。那女人,如果还在,会是怎样光景。我连一次也没有去探病。不知在病中,她是否还是常微笑。她应该有那样的气度。她一向昂首阔步,从不低头,也不回望。真想看一看她知道自己不久于人世时的神情。大概还是会笑着说,好的,我知道了。

       昨天我接到公司的调令,确定我去多伦多总公司就职。我想自己大概不会再回来。于是决定去她墓前看看。

 

       三年前的八月末在一席与我无关的酒宴上遇到八月。我们相邻着坐,随便聊了聊。她那时还在文艺期刊做编辑。而我闲暇时间喜欢写点东西。她便问我能不能看看我写的东西,我便给了她联系方式。

       我写的故事总没有完美的结局。但八月不像其他读者,总是唏嘘着要我写出大团圆。她喜欢残缺的结局。我就是喜欢她这一点,总能坦然接受不圆满。

       我喜欢八月的声线,微哑的,听起来像得了轻微感冒。那种淡淡的嘶哑,撩拨着我,勾起我的情欲。我反复想象自己剥开她的外衣,在她的耳边呼气,她细哑的喘息会溢满房间,像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像海浪涤洗沙滩的哗哗声。我们熟悉之后,她经常打电话给我。每次听见她的声音,都仿佛有一道电流贯穿我的身体。感觉血液里开满了罂粟花。目眩神迷。因此我总是长时间跟她讲电话,有时甚至讲到彼此都不知不觉睡着。

 

       我们刚成为恋人不久,我被调到外地做部门主管。我和八月成为异地情侣。我们还没有成为情侣之前,八月曾说过,她不接受异地恋。但不知为何她没有跟我分手。我总觉得亏欠她。决心在新的城市好好工作,站稳脚跟,将她接过来。但我没有对她说出我内心的愿景,怕她会拒绝。

       我到新的地方工作后,培训、交接、开会、写报告,每天工作十五、六个小时。我心理压力很大,渐渐开始失眠,整夜整夜盯着天花板。八月打电话给我,我不敢接,心里有太多苦水想对她说,但又无从开口,不想让她觉得我软弱、唠叨。于是她的电话我常常装作没听见,按了静音,把电话扔一边。

       一天我正在开会,秘书进来通报说有个年轻女人在公司前台一定要见我。我猜可能是八月。她的急性子,我这么久杳无音信她一定按捺不住。

       我在公司会客厅见到八月时她不由分说给我一巴掌,辣得我差点落泪。但八月却先哭起来。紧紧抱着我,硕大泪珠一滴接着一滴。我只能将她抱得更紧,想将她揉进骨髓里。

       晚上我们一起吃饭,我好久没有吃过正经的晚餐。精致的菜肴一盘接一盘摆上餐桌,八月对我说,她辞职了,租的房子也退了,直接拖了行李来见我。不成功便成仁。她一直这样,认准了什么便义无反顾。我隔着桌子握紧她的手。那一刻我多想在她的唇上肆意掠夺。

       那晚我们在家里疯狂地做爱。我轻轻啃咬着她清晰的锁骨,她玲珑的乳房,她湿润的下体。我在她身体里进进出出,她细哑的呻吟声缠绕在我耳边,我们一次又一次彼此需索,直到我再也没有力气,她的嗓子完全哑掉。

       “一直在一起吧。”我对八月道。她没有应声,轻轻吻我。

       八月在我这里住下,做自由撰稿人。每天我去上班,她在家伏案疾书。有时我深夜回来见她仍在写。写作像大麻,让人置身幻境,欲罢不能。她有时写着写着情绪会变得不稳定,大滴眼泪像月长石。我只能抱住她,轻轻拍打她的后背,像呵护一个婴儿。

       她有一个小小的笔记本,记录着我们琐碎的日常。她常开玩笑说,本子里的一切就是她的墓志铭。

       不知从何时起,她开始吃的很少,逐渐消瘦,脸色憔悴。我催她去医院看病,她只说是太累,又水土不服。我工作太忙,无暇将她照顾的妥妥帖帖,只好由着她。

       有天我加班到凌晨,回到家,房间里一片漆黑,静得出奇。我以为八月已经睡下,蹑手蹑脚开了玄关的灯,发现门口整齐摆着一双白色缎面拖鞋。那是八月一直穿的。客厅茶几上还有半杯未喝完的红酒,猩红的像鲜血。我不知怎么突然有点反胃,某种不祥预感笼罩着我。我去卧室看,空空如也。书房也没有人,八月的笔记本电脑、成堆的书都不见,只有一本小小的记事本寂寥地躺在平时被她用稿纸填的满满当当的书桌。我没有去看衣柜,我想应该是空了一半。

       就这样,八月消失了。

 

       “如果在刚刚遇到某个人时,就预想到分别时的痛苦,那么你肯定爱上这个人了。”八月曾这样对我说过。

       我可能是爱着八月。在遇到她不久后,就无可救药的迷恋她的声音。在与她成为恋人的每一天里,我都担心她会消失。睡觉时我总是握着她的脚踝,仿佛她是一只热气球,必须系上重物才不会过快地窜向高空。

       她无声无息消失后,我每天都经历着心脏被攥住一样的痛苦。刚开始是独自一人在漆黑房间里不断颤抖,捏着高脚杯的手指无论如何也不能保持杯子的平衡,周身毛孔全部炸开,能感觉到空气中所有寒冷的成分乘虚而入。到后来,在人群之中也会发抖、呼吸困难。我非常需要一个怀抱,平息我所有苦痛。而她则轻易地无情地抛弃了我,没留下只言片语。只留下那本记载着我们日常琐事的记事本。我完全是一个被套进麻袋挨了闷头一棍的人。不明就里,只觉昏胀疼痛。

       我只好去看心理医生。

       我提前休了年假,每周看三次心理医生。改变生活习惯。早起、晨跑,吃热乎新鲜的早餐,读书写字,早早上床睡觉。为了避免睹物思人,我将房间重新装修,抹除一切有关八月的痕迹。只留下那本记事本。

       我未曾去探究她为何离开,也没有去寻找过她。我太了解她,知道她做的决定没人可以改变。就像当初她抛弃一切来到我身边,现在她抛弃我去往另一个目的地。这是她的生存方式。义无反顾,暴烈决绝。

       我觉得自己犹如做了一场冗长的梦。梦见自己遇见一个流浪的吉卜赛女郎,她唱着悠远苍凉的吉卜赛歌谣,摆弄星盘,将我迷得神魂颠倒。我许她一片安息之所,她却插上翅膀,消失在墨蓝苍穹,飞向羸弱的六等星。

       年假结束后,我的恐慌症基本得到遏制。我决定申请去多伦多的总公司任职。好像那边的天地广阔些,生活节奏缓慢些。我处理房子,办理手续,温习英语,一心一意离开这个地方。

       有天接到一个并不亲近的老朋友的电话,就是他的一席酒宴让我遇到八月。他说他在这座城市短暂停留,问我是否方便见上一面。我没有拒绝。

       我们坐在装修雅致的西餐厅里,客气地寒暄着。他不知道我刚刚结束心理治疗,亦不知我与八月之间的纠葛。我只对他说我要去多伦多工作。他对于我出国后不能常见面表示由衷的遗憾,不过我们彼此都清楚,即使我一直在国内,我们也不会见上几面。然后,我毫无防备地听见他提起八月。一瞬间,我以为自己的恐慌症又要再犯。我身体僵硬地听他讲起八月的遭遇,他以为八月不过是他的一个不近亲的朋友,我的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过客。

       他说八月得了胃癌,肝转移,发现时就是晚期,救无可救。只用三个月就耗尽生命,死在医院里。他轻巧地感叹八月太年轻。不知对面的我已如五雷轰顶。我想起八月瓷白的脸颊细哑的嗓。她的墓志铭如何写的,那本笔记还在我手上。

       不知自己如何挨过出生以来最难熬的一餐,七分熟的嫩菲力我吃起来如同嚼蜡。那位友人想必不会再愿意与我共进晚餐,毕竟没有人愿意对着一个面如土色,哀毁骨立的人享用美食。

       跌跌撞撞回到家,我在漆黑的房间里点一盏幽暗的灯。翻着八月留下的笔记,双眼干涸。眼睛是心灵的窗,心之泉眼已竭泽,心灵之窗只能蒙灰。枯草折断,鲜花凋零,丰腴胴体变成骨节咔咔作响的枯骨也不足以形容这颗心的干涸。将痛苦留给自己,闷声不响消失不见的女人是爱我还是恨我,我已分辨不清。

       她究竟是什么时候知道自己的病情的呢。是因为自知命不久矣才无声无息的消失么。她的心思我似乎从来没有猜中过,即使是在我们热烈相恋的时候,我对她的内心也仍旧一无所知。她曾经为了另一个男子放弃稳定工作、还剩一年租金的房子,远赴东京,在陌生的国度里艰难度日。但那男子在她到东京的半年时间里竟然未曾去见她一面。最终她又折回原点,将那男子遗忘,或假装遗忘。究竟在她身体里住着怎样的猛兽,以致她有如此魄力,即使被伤害、被打败依旧能够勇往直前地开始下一段旅程。她的一生始终遵循自己内心的指引,从未踌躇犹豫,从不惧怕任何困难,只要她想要做,必定以最快速度去达成目标。静下来想想,我不禁觉得惊骇,我与她的生活方式完全是背道而驰,但因为她突然的离去,使得我没有被她的凛冽所伤害,因为相处时间的短暂,使得我对她心存留恋。有时时间是最好的粘合剂,让彼此陌生的两个人变成相濡以沫的伴侣,有时时间又是最锋利的刀刃,将彼此爱恋的情人割裂开来,成为陌路或死敌。想到这,我不禁开始感激她过早的离开。如若我们得以长相厮守,大概会两败俱伤。

 

       她的墓铺满尘埃。

       在去墓地的路上,我一直在想象自己面对冰冷石碑时的心情,我怕恐慌症会再犯,或者会晕厥。但当真站在她面前时,我却出奇的平静。墓志铭只写爱女八月,仿佛沉睡于此的是与我毫不相干的人。此时野草正绿,飞鸟啁鸣,生命仿佛无尽广阔。这坟墓与我与周围格格不入。我把笔记本轻轻放在她墓前,深深鞠躬。我曾想将她肢解、煮烂、吃下,让她永生永世与我合为一体。如今我只能隔着冰冷石碑,深深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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