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林中的群鸟被呯碰作响的刀剑相撞声惊起,一惊一乍地朝更远的地方飞去。不远处,无幻在树林中与十几个土匪厮杀。他动作敏捷,刀锋锐利。不出片刻便以将土匪打得落花流水,东奔西逃。
好饿啊。他一边将刀插回背后的鞘中一边嘟囔道。
附近有能吃饭的地方么!他揪起一个因受伤而来不及逃跑的土匪,大声呵斥道。
那里……土匪抬起手指指山顶。
山顶的禅寺里一片祥和肃穆。在一众光头布衣的僧侣当中,有一位极其引人注目。他蛾黛细长,仿佛远处薄雾中连绵无尽的山峦一般拖延旖旎。眼睛如同夜晚池塘中央闪烁着的清亮月光。眼波流转间似有脉脉温情。但却因那一副稀有的架在鼻梁上的眼镜而蒙上了一层冰冷的光。因此又深邃冰凉得如同无底深涧。他伫立于院中的古松下,身姿挺拔。凝眸远眺天空中疏朗云层。瓷器一般光洁的脸庞上没有丝毫表情。微风拂起他的袷衣,他眯起细长的眸子轻声叹息。
典座,斋饭已经准备好了。有僧人向他汇报。
他略一颔首。随那僧人一起离开了庭院。
他法号慧空,四年前来到这里。如今已经是这里的典座。掌管斋饭已及其他一些生活琐事。他从未向寺里的任何人提起自己的过去。众僧只知他曾经是四处旅行的浪人。四年前路过寺院,并从土匪手中拯救了这个寺院。从此以后便留下了。
无幻费力地向山顶爬去。山石湿滑,山势陡峭。他本来好几日没好好吃饭,刚才又与土匪搏斗,现在已经腿脚发软,不听使唤。他在心里咒骂这险峻地势,又感觉好像仁在自己前面一边嘲笑他一边快速向上爬。
自从与仁,风分开后,他一直独自旅行。有时他走着走着便忘记自己身处何地,忘记时间流转,以为自己仍旧与仁和风一起旅行,只不过暂时失散而已。
还是没和那个家伙决出胜负。可恶。下次遇见他一定要打得他落花流水。他这样想着。总是觉得自己在某处还会与他相逢。
再一起去旅行吧。这一次,只有我们两个人。他想着再次见到仁时要这样对他说。
怎么像告白一样!可恶。但是有女人很麻烦啊。他总是在心里与自己辩驳。
他想着这些,心不在焉。却不料脚下一滑,整个人顺着长满湿腻青苔的石板路滚了下去。
可恶。不想摔死啊!还没跟那家伙一决高下。他在心里呐喊。之后便失去了知觉。
典座!从山下来的云游僧带回一个受伤的男人。慧空的侍者向他报告说。
哦。把伤员安置在闲置的禅房里吧。找负责草药的慧行师傅帮他看看。
是。不过那个男人的外貌真是怪异。
怪异?
皮肤黝黑,头发像被火烧过的鸟巢一样。
什么?慧空扶了扶眼镜。一脸质疑。
小僧不敢妄语。
好吧。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被火烧过的鸟巢……他只见过一个人有那样的头发。他有些惊恐。他怎么会来这里。他没有理由知道他在这的。不,不,也许那并不是他。慧空顿时方寸大乱。他抬起自己的左手,握了握拳,然后又颓然放下。
我已经没有资格……
他在一片混沌中浮游。好像置身于漆黑的海水中。但周围是温暖的。他慢慢起身,朝着有光的地方缓缓前行。他看见远处有一个熟悉的身影。消瘦的,线条匀称。仿佛在引领着他走出黑暗。他快步跑向前去,想要拉住他的手。但在那一瞬间。那身影消失了。
仁!他大喊。
他醒来时,天光泛白。微弱的阳光透过窗子射进晦暗的禅房。
疼。他捂住自己的头呻吟着。
他起身去开门,想探究一下自己身在何处。在推开门的一刹那。门前背光而立的男子出现在他面前。
消瘦的,线条匀称的剪影。出现在梦中无数次的剪影。
阳光挤进敞开的房门,奋不顾身地投射在房间中。幽暗的禅房充盈着阳光的温度与光亮。他看清眼前的男子。光洁突兀的头颅与细长眉眼让他觉得亲切又好笑。他咧开了嘴。笑得缩成一团。
怎么,怎么是这个样子……他笑着笑着有咸的液体流进嘴里。他发觉胸腔内的某个器官有些疼。这里也被摔坏了。好疼。他捂着左胸口。不知是哭是笑。
而他面前的男子那清隽的脸颊上却丝毫没有表情。往如昔日他眺望高远天空时一样,沉静地凝视着又哭又笑顶着一捧爆炸头的男人。
贫僧法号慧空。您现在身处平安寺中。看来您的伤没有大碍。吃过斋菜后,便请离开吧。慧空像往常一样,语气中听不出任何波澜。
什么!你这家伙!成了秃子我就不认识你了么!无幻对慧空的态度甚为恼火。
慧空无视无幻的粗暴叫喊,径自转身打算离开。在他转身的须臾间,身后传来霍的一声。之后,冰凉的金属抵在自己颈左。
你这家伙,不会再让你逃跑了。无幻站在慧空身后,双眼瞪视如铜铃。
我已经没有资格当你的对手了。无幻。
慧空说完,兀自离开。
他站在门外。想要去受伤的鸟窝头男人房里一探究竟。但来到房前,却始终无法踏进一步。月华已隐没。天色即将破晓。他一直站在门外,内心汹涌翻腾。他始终记得四年前他们分道扬镳那一天的情景。他始终放不下他。担心他又惹出什么乱子,又跳进什么陷阱。也许那时候不应该分开。即使是三个人,在一起也是好的。他偶尔会这样想。但旋即又觉得自己私心未了,愧对佛主。于是照样孤灯向佛,抱影无眠。
他站在门前胡思乱想。门却从里面被打开。俄顷,日轮破云而出,光辉洒满一地。他看见他没心没肺的笑容。倏忽间,流年回转。他以为自己仍旧在寻找向日葵武士的旅途中。他相信面前的男子仍是那个在日落中奋不顾身奔向自己的男人。
只是他与过去不同了。
所以当他面对着笑出眼泪的男子时,只能冷冷说一句,贫僧法号慧空。但谁又知道,他左胸腔里的某个器官好像也坏掉了。疼得要咳出血一般。然而,他也只能蛾黛长敛,转身离去。
你所看重的只是那个手里握着刀的我罢了。
我已经没有资格当你的对手了。无幻。
无幻。我们还是各自散去吧。
无幻。无幻。无幻。
绛河清浅。月朗星稀。明天是个好天气。主持对独自驻足庭院的慧空说。
主持。慧空略颔首。继而沉默。
那个人,就是你留在这里的原因吧。但你不要忘记,他同样也是你离开的原因。因即是果,果即是因。
主持……他那缀着月光的眸子此时充满困惑。他望向主持,似乎在提问,又似乎在求解。
一线断时,落落磊磊。回去罢。回去罢。何必苦闷。这深山小寺,本不是你的归所。明天是个下山的好天气。主持说完,微笑着转身离开。
仁。
他听见他粗粝的嗓音在身后响起。婵娟皓月下,他背对着他。湿凉的夜风伴着虫儿的叫声拂动着他的心弦。他转过身。清冷月色笼罩在无幻身上。在他眼中,无幻在此刻竟有几分柔情。
何必纠缠。我已无法像以前一样握刀。你赢了。慧空,不,在这时,他只是仁。仁的神色在月色下是寂寥的。
为何无法握刀?成了秃子就吃素了么。无幻满不在意地追问。
入寺前左手腕受伤严重。刀不是一只手就能轻易掌控的。已经……
那又怎样。如果……无幻终于严肃起来,却被仁打断。
我本以为留在这里可以对一切释怀!后来我发现,无论对于杀死老师的自己,还是已经不能握刀的自己,我都能轻易释怀。但惟独,对于让你失望的自己,我没办法原谅!反正你看中的也只是握着刀的我而已。所以,现在,赶快离开。又一波酸楚的疼痛袭击了仁。原本疏朗的眉眼扭曲成一团。
本大爷认定的对手,从头到尾只有你一个人而已!无幻大声说,语气坚决。
如果不能握刀,那么握住我就好了。本大爷来做你的刀!无幻走上前去,拉住仁的手。
再一起旅行吧。这一次,只有我们两个人。无幻终于说出他在脑海中演练了无数遍的对白。
他察觉仁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接着,那只被他拉住的手,紧紧握住了他的手指。
这一次,只有我们两个人。